[供给侧改革]新常态下的供给侧改革与中国产业结构升级 ——基于钻石理论的视角（上）

中国过去三十多年的经济发展，总体上量在加速扩张，而质的跟进相对缓慢，主要表现为数量扩张占据主导地位，结构性矛盾刚性化①，尤其是产业结构，尽管做出了较大努力，但仍是久推难转。随着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产能严重过剩、有效供给不足等问题日益突出，加之要素价格持续上升、全球经济不景气、欧美“再工业化”等因素的影响，经济下行压力进一步加大，可持续发展遭遇重大挑战。在此背景下，2015年10月10日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在适度扩大总需求的同时，着力加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着力提高供给体系质量和效率，增强经济持续增长动力，推动我国社会生产力水平实现整体跃升”，由此正式拉开了供给侧改革的序幕。

毫无疑问，供给侧改革意味着中国经济发展理念的重大转变，关键是该如何认识这种转变？长期以来，需求一直被视为经济增长的发动机，需求侧的消费、投资、出口一直被视为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需求管理也被视为经济增长的关键。此外，根据迈克尔·波特在《国家竞争优势》中提出的钻石理论②，需求条件是一个国家培育具有竞争力的产业的关键条件之一，这个结论对产业结构转型升级具有较高的指导价值。那么，为什么还要强调供给侧改革呢？这种转变是否科学？供给侧改革能成为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良药”吗？

可见，要厘清供给侧改革到底是不是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良药”，有必要对一些重要理论与实践问题进行深入研究与系统分析，并从理论逻辑上将其说清、说通、说透，以提高各方面对供给侧改革的认识水平，从而有效推进供给侧改革。

供给侧改革的根本原因

（一）经济增长的根本动力来源是需求，但需求能否实现却取决于供给体系的质量与效率

追根溯源，需求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元动力”，有需求才会继之有生产活动来提供用以满足需求的产出，从而产生供给。③所以，经济增长的源头在需求，因为没有需求就不会有生产，也就没有供给。由于经济增长的源头在需求，因此经济学一直都特别重视对需求的研究，各国政府尤其注重从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消费、投资、出口的角度来分析与调控经济，中国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中国通过需求管理的方式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积累了许多矛盾，单纯依靠需求管理的方式逐步走到了尽头。中国经济在取得三十多年的高速增长之后，逐步显出疲态，增长速度持续下滑，下行压力进一步加大，可持续发展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那么，既然需求是经济增长动力的根本来源，为什么注重需求增长的管理越来越行不通了呢？

学者们较多从需求本身的角度对此进行了分析，如吴敬琏指出，中国要使经济增长保持较高速度，就要想办法增加需求，最后落脚到用增加投资来拉动增速的办法上，但由于投资具有回报递减倾向，使得拉动经济增速的效果越来越差。④厉以宁认为，需求管理具有短期刺激特征，近期内可以做到，容易见到效果，但传统的刺激手段已经筋疲力尽，难以为继。⑤

实际上，仅从投资需求的角度分析需求管理的不足，并没有真正揭示问题的本质。需求当然是重要的，但比需求本身更重要的是需求的信息能否有效传递给供给端，供给能否对需求信息做出高效的反应。当前，中国在需求方面确实存在问题，但比需求问题本身更严峻的是供给对即便是有效的消费需求也难以作出高效的反应。中国之所以会存在比较严重的产能过剩，同时又出现游客大规模海外扫货现象⑥，说到底就是供给侧的企业不能有效满足市场需求。一方面，对部分需求的反应过度，盲目投资，重复建设，形成过剩；另一方面，又对部分需求反应迟钝，缺乏创新，导致有效供给不足。既存在着大量低端产品的激烈竞争，又面临着高端产品缺乏、质量和品牌有待提高的局面。⑦

目前，钢铁、水泥、电解铝等行业的过剩问题没有解决，又不断有新的行业陆续加入过剩的大军，如家电、汽车、服装等。但这种过剩状态，并不是生产效率高造成的，主要原因在于大规模的劳动与资本投入的推动。根据赵昌文等的测算，2012～2013年中国新增资本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104.6%，而全要素生产率提升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却为-6.5%。⑧可见，中国现在到了切切实实解决供需失衡、供给效率低下问题的时候，只有通过供给侧改革解决了供给对需求的反应问题之后，需求的信号才能有效传给供给侧的企业，需求拉动经济增长的路径才能真正打通，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增长才有坚实的基础。

要说明的是，这里讨论供给侧改革的必要性，并不否认以需求管理为重心的经济调控曾对经济发展产生的积极作用以及在特定背景下的合理性。根据波特对经济发展四个阶段的划分⑨，经济发展在不同的阶段应依赖不同的力量，采取不同的对策，投资导向是一国经济发展必须经历的阶段，此时以投资为重心的需求管理也就成为必然。当然，随着经济的发展，从投资导向阶段转到创新导向阶段时，经济调控的理论、方法、路径也要发生改变。

（二）供给体系质量与效率不高制约了需求水平提升

所谓需求，是在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消费者愿意购买并有能力购买的商品数量。可见，要构成现实的需求，不仅要有购买的意愿，还要有支付的能力。要有支付能力就必须要有可支配的收入，这个收入从哪里来呢？它的水平又取决于什么呢？实际上，在一对供求关系中的消费者在另一对供求关系中可能是供给者，消费者的支付能力取决于其收入水平，而收入水平是由其在另一对供求关系中的供给水平决定的。当一个企业能够以较高的效率满足市场需求时，企业的赢利能力就强，也就有支付较高劳动报酬的能力，从而提升员工作为消费者时的支付能力，反之亦然。

可见，要改善一个群体的需求，实际是要思考这个群体如何改善自己对市场的供给以换取收入去满足自己的需求，只有改善供给能力，才能提高收入，从而提升整个社会的需求水平。刺激需求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善供给，不仅要提升一对供求关系中的供给方的供给水平，以激发需求方的购买，更要考虑需求方如何改善自己的供给以把消费欲望变成现实的消费能力。一个社会的购买力表面上看是由需求决定的，但实质上是由整个社会供给质量和效率决定的，社会的整体供给水平即供给对需求的反应能力影响甚至决定了需求水平。

工业和信息化部2011年的一项研究报告指出，2000～2010年间发达国家、世界总体和中国工业增加值率的水平分别为40%、35%和26.5%，中国工业增加值率水平不仅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也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另外，近年来中国经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劳动报酬占GDP比重逐年下滑，根据CEIC数据库的数据，1992年我国劳动报酬占GDP比重约为54.7%，此后逐步下降到2008年的48.2%，16年间大约下降了6.5个百分点。⑩工业增加值率低与劳动报酬占GDP比重持续下降都是供给端的原因造成的，这两个因素将直接制约整个社会的消费能力提升，直接表现就是消费需求不足制约了经济增长，而消费需求的不足恰恰是供给水平低造成的。可见，供给侧对需求的反应能力较低最终制约了需求水平的提高，要改善需求管理需要从改善供给入手。

供给侧改革的理论资源

有学者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供给学派理论的角度来谈论供给侧改革，但中国的供给侧改革实际上与美国供给学派的时代背景及要解决的问题完全不同，其基本的出发点与理论逻辑也相差甚远。供给学派面对的是美国高通货膨胀与低增长率并存的“滞胀”状况，要解决的是整个经济供给不足的问题。中国经济在新常态下仍保持中高速增长，而且通胀率维持在较低的水平。中国经济目前面临的主要矛盾并不是“滞胀”，而是供给结构不合理、供需不平衡，要解决的是产能过剩且有效供给不足的问题。因此，供给学派的理论并不适用于中国当前的经济问题。

笔者认为，在现有的理论库中有一剂“良药”，比较适合指导中国的供给侧改革和产业突围，可作为供给侧改革的理论资源之一。该理论就是哈佛大学教授波特在《国家竞争优势》中建立的核心理论——钻石理论，显然中国的供给侧改革不能照搬此理论，但以下五个方面反映了钻石理论的主要思想对中国当前的经济改革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第一，钻石理论的出发点是提升经济效率，与供给侧改革的目标不谋而合。在人口红利消失、投资回报递减、杠杆率提高的情况下，只有提高技术进步、效率提升对经济的贡献，才能突破目前的困境。⑪提高效率是供给侧改革的出发点和本质，吴敬琏在2015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指出，“怎么强调提高效率都不过分”。因此，迫切需要一个指导提升经济效率的理论。钻石理论的出发点正是思考“国家如何创造一个良好的经营环境和支持性制度，以确保投入要素能够得到高效的使用和升级换代”，这正是供给侧改革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前文分析表明，中国在生产要素的投入方面已很难再维持大的增长，经济增长的动力必须从生产要素投入推动转向生产要素的利用效率提升推动，而钻石理论正是思考如何高效利用投入要素的。

第二，钻石理论立足于经济发展的微观基础，供给侧改革需要解决微观主体的活力问题。供给侧改革要通过改进制度供给，充分激发微观经济主体活力，构建、塑造和强化中国经济长期稳定发展的新动力。⑫经济发展的基础在企业，能否较好解决微观经济主体的潜力与活力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供给侧改革的成败。钻石理论的分析主要立足于微观基础，尤其强调公司在建立国家竞争优势中的关键作用，注重分析钻石体系各要素分别会对企业在某个产业内追求竞争优势时造成什么影响，这与一般理论主要着眼于经济增长的宏观条件有所不同，与供给侧改革要解决问题的角度异曲同工。

第三，钻石理论强调政府与市场的互动关系，有助于在供给侧改革中科学定位政府与市场的角色。政府与市场在经济发展中应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直是争论的焦点，在供给侧改革中也不例外。钻石理论实际上构建了一个强政府与强市场的理念框架，尽管钻石理论立足于经济发展的微观基础，重视市场与企业的决定性作用，但不排斥政府的作用，相反强调政府应大有作为，应对钻石体系的四要素发挥正面积极的影响。供给侧改革要转变政府职能，但职能转变是为了准确定位政府功能以及改变政府对经济的作用方式，并不意味着政府功能弱化，恰当的政府角色定位有助于更好地发挥市场与企业的作用，政府与市场完全可以在经济发展中各司其职、各尽所能、相互支撑。波特认为，漠视经济政策对国家竞争优势的影响，正如过度夸大或过度贬抑国家与企业的关系，都是不切实际的。钻石理论是立足于如何提升产业竞争力的，但波特却不支持国家扶持特定的产业，并指出，政府的首要任务是要尽力去创造一个支撑生产效率提高的良好环境，以对钻石体系的各要素产生积极影响，从而形成国家竞争优势的条件基础。一个国家之所以会产生有竞争力的产业，是因为这个国家具有产生该产业的环境和条件。钻石理论强调政府发挥强有力的作用，但这个“强”并不是直接干预产业与企业，而是立足于治“本”，立足于为经济发展注入长久的动力与活力。供给侧改革中同样面临着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政府的职能转变并不意味着政府变“弱”，而是要改变“强”的方式，政府仍应大有作为，但要变得更加有智慧，应立足于治“本”，钻石理论的政府角色论对此有重要的指导价值。

第四，钻石理论构建了一个融合供给与需求的分析框架，有助于指导供给侧改革与需求管理的协同。波特的研究表明，一个国家之所以拥有具有竞争力的产业，是因为具有造就这些产业的条件或环境。为解释这种条件或环境，波特构建了一个包含四个关键要素的钻石体系。这四个关键要素是：（1）生产要素；（2）需求条件；（3）相关产业与支持性产业；（4）企业战略、企业结构和同业竞争。在这四个要素中，既有供给侧的因素，如生产要素、相关产业与支持性产业、企业战略与企业结构等，又有需求侧的因素，如需求条件。钻石理论以供给侧管理为主，同时考虑需求端的管理，较好地将供给与需求管理融合到一个框架中，表明需求与供给管理的协同是提升产业竞争力的重要前提，为供给侧改革与需求端管理两端发力提供了理论依据。

第五，钻石理论不同于传统的比较优势理论，力主竞争优势是一国财富的源泉，而供给侧改革需要解决中国经济发展的动力转换问题，需要推动核心动力从比较优势向竞争优势转变。钻石理论表明，一个国家把竞争优势建立在初级与一般性生产要素时，它通常是浮动不定的。中国劳动力、自然资源等传统比较优势虽然仍有一定的余地，但总体上正逐步丧失，因此，中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竞争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亟须摆脱对初级和一般性生产要素的依赖，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竞争优势，突破经济可持续发展的瓶颈。但应通过什么方式来推动企业减轻或摆脱这种依赖呢？根本途径就是要推动传统生产要素的升级换代，构建新的比较优势，不断建立和提升竞争优势，钻石理论为此提供了一套较为系统的答案，值得借鉴。另外，在钻石理论看来，所谓的优势与劣势是相对的，两者之间完全可能相互转化，原本看来是劣势的因素反而可能是竞争优势的来源，而本是优势的因素反而可能导致竞争力下降。日本土地资源不足、土地价格昂贵的劣势倒逼企业创造了零库存；以色列干旱少雨的劣势造就了一流的农业节水技术，反而能在沙漠制造绿洲；而英国北海油田的发现，本是拥有了资源的优势，但却延缓了产业升级的进程。对于传统比较优势逐渐丧失的中国来说，应重新认识所谓的优劣势，不应单纯将劳动力成本上升、资源不足等看成是经济发展的瓶颈，这些往往是创新的动力来源，甚至是新的元动力。劳动成本的上升，不仅可以倒逼创新，还是增加消费者收入的重要途径，可以改善需求，这反过来又是产业升级的动力。

供给侧改革的主要任务及对产业结构升级的推动作用

（一）构建有利于提高供给体系质量和效率的微观动力机制

企业是经济的细胞，是提升供给体系的质量和效率的基础，供给侧改革的关键在于微观主体——企业的竞争力不断得到提升，前提是要创造一种市场环境，构建一种机制，激发企业的动力和活力。企业是以营利为目的的组织，企业的营利能力取决于其适应市场或满足需求的程度，在公平、公正、透明的竞争环境中，企业唯有通过不断创新，更好地满足消费者的需求（包括挖掘并满足潜在的需求），才能得以生存并获得回报。公平且激烈的竞争让企业时刻不敢懈怠，因为市场上有大量的企业在思考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来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一旦别的企业找到了更好的方式，自己就可能遭到淘汰。竞争的压力使得市场需求能得到较好地满足，反过来看就是整个经济应该能保持较高的供给质量和效率，并且能不断得到提升。前面分析表明，中国经济之所以会出现供给结构不合理、供给效率低下、供需不平衡的情况，虽然有需求结构本身的原因，但主要原因还是供给不能对需求信息做出有效反应，在于企业的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没有发挥出来，根源在于缺乏高效的制度供给，扭曲了市场信号和企业行为。因此，应特别注重制度供给，激发微观主体创业、创新、创造的活力。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