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发展】农村空巢老人互助养老:社会资本的缺失与补偿——基于苏北S县“老年关爱之家”的经验分析(上

2019年05月29日 来源:社会保障制度 作者:陈际华 黄健元

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现象日趋严重,生活在空巢家庭中的城乡老人数量日益增多。如何解决城乡空巢老人的养老问题,一直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关注。特别是在农村地区,因留守导致空巢的老人养老问题尤其突出,一方面,由于我国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加快,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大量外出务工,主要依靠子女来维系的家庭养老功能日益弱化;另一方面,由于部分农村地区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社会养老服务供给不足。在家庭养老功能弱化和社会养老服务不足的双重作用下,农村空巢老人的生活照料、情感慰藉等基本养老需求难以得到满足,尤其是部分独居空巢高龄老人,面临“孤独死”的风险增大。在此背景下,近年来部分农村社区开始兴起一种互助养老方式,这种方式以“集体建院、集中居住、互助服务”为特征,较好地缓解了农村空巢老人的养老问题,有助于降低其养老风险,提高养老质量。本研究在实地调查的基础上,通过典型案例分析,从社会资本理论的角度解读以江苏省苏北S县“老年关爱之家”为例的互助养老方式,剖析农村空巢老人的社会资本缺失与补偿的内在逻辑,以期有助于农村互助养老的可持续发展。

理论回顾与研究现状

社会资本从概念上看,是一种资本形式,但它不同于经济学范畴的资本概念。目前大部分学者认同的是,社会资本是一种用以促进人类行动的社会结构性资源①。出于不同的分析视角,不同的学者对社会资本有着不同的阐释。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是第一个在社会学领域对社会资本进行系统阐释的社会学家,他把人类社会的资本划分为三种类型: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他从阶级和社会关系网络分析的视角来定义社会资本,认为社会资本是“实际的或潜在的资源的集合体,那些资源是同对某些持久的网络的占有密不可分的。这一网络是大家共同熟悉的,得到公认的,而且是一种体制化的网络,这一网络是同某团体的会员制相联系的,它从集体性拥有资本的角度为每个会员提供支持,提供为他们赢得声望的凭证”②。詹姆斯·科尔曼(James S.Coleman)主要从功能的角度出发分析社会资本,他认为社会资本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通过社会关系的投资可以积累和增加社会资本:“蕴含某些行动者利益的事件,部分或全部处于其他行动者的控制之下,行动者为了实现自身利益,相互进行各种交换……其结果,形成了持续存在的社会关系”;“这些社会关系不仅被视为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而且是一种社会资源”③。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在科尔曼的基础上,将社会资本从个人层面上升到集体层面,并把其引入政治学研究中,从自愿群体参与程度的角度来研究社会资本。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以社会为中心来看待社会资本,他认为社会资本是一种有助于两个或多个体之间相互合作的非正式规范,它存在于人们的社会交往中,能够促进集体的团结和合作,如及时履行义务、互惠互助等。林南(Nan Lin)认为社会资本是通过社会关系可获取的资源,是“嵌入于社会网络关系中,通过行动者有目的的社会行动而能够带来回报的,可以调动与使用的各种资源”④。还有学者将社会资本视为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根据组成社会网络的个体之间的关系模式来分配社会资源。综合不同视角和各方观点,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社会资源等概念密切相关,它是个人或群体通过其在社会网络或更为广阔的社会结构中的身份而获得的调动稀缺资源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帮助个人或群体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社会资本区别于经济资本与人力资本,它在人们频繁互动的过程之中产生,以信任、规范、互惠和网络关系为基本要素,具有其自身的运行逻辑,与行动者有目的的社会行动能力大小相关联。

近年来,国内部分学者从社会资本及其相关视角出发,对农村空巢老人养老、农村互助养老方式等进行了分析。袁同成从社会资本的视角分析我国古代以义庄为载体的农村家族邻里互助养老方式得以成功运行的原因、实践及历史进程,提出在农村养老形势严峻、家庭养老模式独木难支的情况下,以NGO形式开展现代农村家族邻里互助养老,有助于激活和培育乡土社会中的社会资本⑤。赵淑兰研究了中西部“空心村”的养老状况,认为农村“空心化”凸显了农村的养老问题,加强农村社区社会资本建设,成为破解“空心化”农村养老困境的现实选择和可行之路⑥。杨运姣认为农村空巢老人养老需求的满足受到个体社会资本结构和资源多寡的影响,改善农村空巢老人居家养老困境,需要多元主体从互动、信任、规范和互惠四个维度构建与丰富农村空巢老人的社会资本⑦。刘妮娜提出农村互助养老仍然是社会养老的一种方式,其核心是充分利用老年人力资源,推动老人之间的“自助—互助”;它与中国农村传统家庭照料弱化以及激增的老年人无人照料难题相适应,是具有中国农村特色的新型农村社会养老模式⑧。赵宁提出,在当前农村社会资本存量短缺、结构变化的情况下,农村老人面临家庭养老功能弱化、社会养老服务水平低、养老保障水平不高等养老难题;必须从培育和壮大社会资本入手,增加社会资本存量,构建农村多元化养老模式⑨。吴桂英等从精神养老层面探讨农村空巢老人的养老问题,认为农村空巢老人面临社会资本的多层面缺失,导致精神养老困境,需要通过增加社会资本存量来破解这一难题⑩。

以上研究对社会资本与农村互助养老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探索,但侧重理论探讨和模式构建,未针对具体案例展开分析,未对农村互助养老方式缓解空巢老人养老问题的内在逻辑进行梳理。本文主要针对苏北S县农村空巢老人的互助养老典型案例进行调查研究,通过对社会资本缺失与补偿分析,解释农村互助养老方式发挥作用的内在逻辑,并对其可持续发展提出讨论与思考。本文中的“农村空巢老人”指无子女,或虽有子女,但由于各种原因与子女分开居住的年满60周岁及以上的农村老年人;本文主要针对因子女外出务工等原因而留守导致空巢的农村老人展开研究。

农村空巢老人社会资本的缺失

社会资本建立在信任、规范、互惠的网络基础之上,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通过互动发挥作用。从社会资本的理论视角针对农村空巢老人养老难题加以分析,主要是因为他们面临着个体和集体两个层面的社会资本缺失。

(一)农村空巢老人个体层面社会资本的缺失

我国农村老年人一直以来主要依靠的家庭养老方式,实际上也是社会资本理论的一种体现。父母年轻时付出自己的劳动抚育子女长大,等自己年老时,子女再通过自己的劳动赡养父母,偿还其养育之恩。在相对封闭的家庭血缘关系网络中,父母和子女通过代际互助的方式相互交换哺育资源和养老资源,“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是老人可以预期的养老状态,包括生活照料、经济支持、康复护理、情感慰藉在内的各方面家庭养老资源也可以满足老人的养老需求。

农村老人个体层面的社会资本主要来自家庭。当农村老人处于空巢状态时,相对封闭的家庭血缘关系网络出现缺口,子女远离家乡外出务工,老人可以获取的家庭养老资源分崩离析,个体层面的社会资本处于缺失状态。子女外出打工的收入一般高于在家务农,对老人的经济支持尚且能够维持,但空间距离使原本应该由子女承担的生活照料、康复护理、情感慰藉等家庭养老功能变得难以为继。再加上社会转型期孝道的弱化,农村青年一代会选择把有限的家庭资本更多地投向对后代的抚育,相对忽视老人对生活质量的需求和情感慰藉的需要;农村多子女家庭成员之间的协作逐渐弱化,在经济条件不宽裕的情况下,子女容易从自身利益出发,因赡养费用分担不均等原因推卸赡养责任,使农村空巢老人无法获得稳定的经济支持和舒适的生活环境。

(二)农村空巢老人集体层面社会资本的缺失

农村空巢老人作为一个群体,其集体层面的社会资本主要体现在社区成员之间、成员与社区之间、社区与社区外其他个人或组织,所形成的信任、规范、互惠的网络关系及其社会资源的交换与分配。

从集体层面分析农村空巢老人社会资本的缺失,主要体现在:其一,农村“空心化”之后,留守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有的家庭子女辈和孙辈均已外出求学或者务工,家中仅剩老人。再加上农村居民居住较为分散,社区成员之间的关系网比较松散,邻里之间来往疏化,老人有问题邻居偶尔帮忙是可行的,但无法做到长期照顾,社区成员之间的社会资本处于缺失状态。其二,在家庭养老资源缺失的情况下,农村空巢老人更加依赖居家养老、社区养老和机构养老,作为社区网络中的一员,本应从发展完善的社区中获得充足的养老资源。但是在部分农村地区,居家和社区养老服务发展滞后,养老机构稀少,社区提供的养老资源极为有限,无法满足空巢老人的养老需求。而且入住养老机构涉及较多的养老费用,收入水平较低、能够自理的老人一般不予考虑,长此以往,老年生活质量下降,养老风险逐年增加。其三,部分农村社区自身经济能力较弱,地处偏远,不易获得来自社区外部个人和组织的各种关注、帮助和支持。与城市相比,各种志愿者组织等社会组织和养老服务项目在部分农村地区很少开展活动。因此,农村空巢老人的社区外部社会资本存量较低,能获取的社会资源有限。

典型案例:苏北S县“老年关爱之家”

江苏省苏北S县通过“老年关爱之家”这种互助养老方式,补偿了农村空巢老人缺失的社会资本,缓解了其养老难题,在降低养老风险的同时,实现了老人生活质量的提高。截至2016年12月,全县共建成“老年关爱之家”35所,其中像H村、W村这样利用废旧校舍改建的“老年关爱之家”共13个,已惠及全县2000多位60岁以上的空巢老人⑾。

(一)S县“老年关爱之家”的缘起

S县第一家空巢老人互助养老的“老年关爱之家”诞生在H村。H村地处苏皖交界,土地面积11786亩,折合7.86平方公里,其中可耕农田7507亩,人均年收入6326元;该村有10个自然庄,29个村民小组,有居民1652户,6622人,其中60岁以上的老人962人,占总人口14.5%,空巢老人865人,占老年人口90%⑿。针对H村“空心化”、人口老龄化严重、留守的空巢老人比重大以及养老问题突出等实际情况,2011年L镇通过社区精英和老年协会的共同努力,在S县老龄办的帮扶下,自发创办了H村“老年关爱之家”,探索出了一种适合在苏北经济欠发达地区开展的农村集中居住式互助养老。

L镇地处苏北经济欠发达的农村地区,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的现象非常普遍,留守的空巢老人数量逐年增加。子女务工收入高于在家务农,对老人们养老的经济支持方面虽有一定改善,但大部分老人的生活开支依然很拮据,同时还面临生活照料、康复护理、情感慰藉等方面的缺失问题,老年生活质量堪忧,甚至还发生过几起高龄独居空巢老人“孤独死”现象。在此背景下,缓解空巢老人养老问题已经迫在眉睫。

该村老年协会会长赵某(男,65岁,现为H村“老年关爱之家”院长),作为H村互助养老的发起人,当时通过报纸了解到河北省肥乡县兴办了互助幸福院,老人们集体居住、互帮互助进行养老,受其启发萌生了兴办H村“互助养老幸福院”(此为“老年关爱之家”最开始的名称)的想法。

赵某:“那时候村里老人没人照顾,有人在家去世几天都没人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2011年3月那天,搁家里看到河北省肥乡县的互助院,人家搞这个怎么搞的,找到书记,一想人家能搞,俺们也能搞。想到村里的闲置学校用来养猪也不挣钱,不如用来做幸福院。和书记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我去镇里找老年协会的老胡,老胡帮忙联系到老龄办刘主任,来村里考察表示支持,但需要整治环境。我自己先掏腰包2万多元整治庭院,县老龄办资助了2000元。7月30号院里修整好了,8月11号正式入住老人,一开始没有人愿意来住,我就动员那些独自居住的老人,向他们说这不是养老院,是互助幸福院,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老人愿意来住了。”⒀